吃完速冻饺子，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烟火，总想给谁打个电话，却又不知道该给谁打。大家都沉浸在过年、团聚的喜悦里，有谁会理睬我的失意？

　　我又打开春晚直播视频，可巧中途插播广告，温馨的音乐下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在唱：回家，回家，回家是最好的礼物……

　　又是热泪盈眶，赌气关上视频，琢磨着，难道就没个人能让我倾诉一下？

　　一个名字，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：苏跃飞。

　　我忙去翻包，找那张记录着他电话和QQ的纸，那张纸皱巴巴地躺在包底，打开，将他的QQ号输入电脑，查找，头像是亮的，他竟然在线，忙加他为好友。

　　第一句话，我说：“谢谢你！”

　　他发回来一个问号。我算了算时间，一个多月了，估计早就忘了，再说当时他或许只是心血来潮，没准下了车就后悔自己不该把信息留给我呢。我不再说话，关了对话框，对着屏幕发呆。过了一会，他的头像忽然跳动起来，上面写着：“你是不是公交车上的女孩儿？”

　　我一愣，想不到他还记得我：“是我，新年快乐！”

　　苏跃飞回个笑脸：“新年快乐！”

　　简单问候后，气氛忽然开始尴尬，大家似乎都没什么话说。我想了想：“怎么没和家人一起看春晚？反倒泡在网上？”

　　苏跃飞回：“我没回家，一个人在北京呢！”

　　我有些讶异：“这么巧，我也没回家！”

　　苏跃飞问：“你一个人吗？还是有同事一起？”

　　我叹口气：“一个人，在公司看门……”

　　他见我这么凄惨，简单安慰了几句，又追问：“可以告诉我，上一次，你为什么哭吗？失恋？家里有事？还是工作不顺利？”

　　能让一个成年人哭的，大概只有这么几件事吧？我回：“工作不顺利，公司有个同事，顶不喜欢我，凡事都针对我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，还抢我的功劳------”

　　苏跃飞顿了顿：“只凭一面之词，我很难替你说话！”

　　我有些不乐意了，反问：“这么说，你觉得她有苦衷？或者是我自作自受？”

　　苏跃飞道：“人的立场和评价都有两面性，如果我是你的朋友，会觉得你很可怜，如果我是你同事的朋友，很有可能觉得你更可恨，看人要尽量客观，你仔细想想，她是只对你一人不好，还是对所有人都一样？是故意的还是性格使然？抛开她对你的坏，对公司来讲，她又是个什么人？”

　　我不由一怔，想起林寒曾说楚妍通宵做图书，想起杨彦琪说楚妍在展会上的用心，不得不承认：“她对我、对大家确实不好，可她对于公司来说，的确是个认真、努力、不可或缺的人！”

　　苏跃飞总结：“这就对了，当你排斥一个人的时候，往往会不分青红皂白，否定她所做的一切，可实际上，越是这样的人，对你的成长越有帮助，因为她的挑剔，你会发现自己更多不足，因为她的为难，会让你的心态更平和。”

　　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，忽然间仿佛开启了一扇门，眼前豁然一片开朗，回想这段日子，虽然打杂，却也因为时常收集资料，迅速掌握了大量幼教知识；虽然总被挤兑，却也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。

　　我掏出手机，犹豫了片刻，给楚妍发了一条短信，四个字，新年快乐。

　　年后上班，对楚妍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排斥了。桔子和杨彦琪从家里带了好多吃的，各种各样，吃得我格外痛快。楚妍从陈总办公室出来，扔给我一个信封：“这是这几天的加班费！”

　　我高兴地接过来，不好意思当面数，故意躲到厕所里，拆开信封，美滋滋地数，数着数着，觉得数目不对，明明说好了是两倍工资，现在却连一倍工资都不到。忙去问楚妍，楚妍放下笔：“公司的情况你也知道，这些加班费你就拿着吧，虽然现在吃点亏，可公司会记着你的好处的。”

　　我脸上笑意渐渐淡去：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。

　　可我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楚妍理论，一个“可有可无”的人有什么资格为自己争取利益呢？当一个人受了太多挫折，太多不如意，又心虚不安的时候，就会陷入一种自卑的情绪中，就像一层枷锁，使我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，都时常处于一种心虚、惊恐、惴惴不安、凡事先想到退让的状态。

　　我一直觉得，无论什么情况，人必须有自信。可几个月后，当我认识了尹菲，又觉得一个人还是有“自知之明”比较好。

　　自卑的人要学会自信，自信的人要有自知之明。做人无外乎是一个“度”。

　　我回到座位，在QQ上跟苏跃飞说：“过河拆桥！”

　　苏跃飞回得很快：“谁啊？”

　　我气呼呼地答：“还能有谁？”

　　苏跃飞立刻知道我又受了欺负，笑说：“你比我好多了，我看了7天门，一毛钱没捞着！你就偷着笑吧！”

　　比上不足，比下有余，看到有人比我更倒霉，心理立刻平衡了，眉开眼笑地说：“那你不找老板？一哭二闹三上吊啊？”

　　苏跃飞回答：“老板说了，公司会记得我的好，以后会回馈我的，还说年轻人不应该计较得失，计较越多，失去越多——三十岁之前，多付出，别注重回报，三十岁后，才有数倍的收获！”

　　典型资本家奴役劳动阶级的套话，私企老板最擅长用很有哲理的话，对员工进行洗脑，并给员工的内心套上一层“换位”思考的标准，每当员工想加薪，就会想起这句话，就会觉得自己目光短浅，有负老板苦心，最后将念头扼杀在摇篮里。

　　我道：“天下乌鸦一般黑，甭管什么行业，私企老板都是一个嘴脸----你是做什么的？”

　　苏跃飞答：“程序！”

　　我耸肩：“完全不懂！”

　　苏跃飞笑：“那就对了，要是谁都懂，还要我干嘛，要知道，别人的不足正是你存在价值！”

　　我眨眨眼睛，这话说得有点意思，我一直在想办法脱离“可有可无”的状态，说到底，就是在寻找自己存在于公司的价值，别人的不足吗？我不禁仔细考虑，有什么东西是别人不会，我却会的。似乎没有，反而别人会的，我全都不会。心中又是一阵郁闷。

　　苏跃飞见我不说话，笑问：“还因为你那同事欺负你，难受呢？有句忠告哈，从好人身上学好的东西，从坏人身上学习如何才能更好，你那同事有这么多缺点，可说到底又是人之常情，你现在受了苦，就该明白，以后等你面临同样境遇时，不要像她那般心胸狭窄。”

　　陈总在办公室里喊：“楚妍，夏蕾，你们进来一下！咱们开个会！”

　　我转头看楚妍：“是什么内容？”

　　楚妍冷冷地答：“不清楚！”

　　自从楚妍将我的方案占为己有之后，就一直避免我参与到图书改版的方案中，每天给我安排一大堆无关紧要的工作，与陈总商讨具体事情，也要故意避开我。好在陈总很愿意让我旁听，说是可以增长经验，偶尔也会询问我的意见，每到那时，楚妍就会冷冷地看着我，我便乖巧地沉默不语。

　　如今，图书改版已经进入尾声，图书、包装盒、宣传文字等都在紧张的绘制中，只要设计完毕，送交印刷厂，便可大功告成。

　　陈总指着电脑屏幕说：“我考虑要把包装盒做成特体，你们什么意见？”

　　楚妍点头：“我在做设计方案的时候也考虑过，做成特体会更容易吸引家长的注意，而包装盒上的文字图片内容也可以增加很多，但是成本方面会高出一倍！”

　　陈总想了想：“成本倒不是问题，最近我融了一笔资金。既然咱们就等这次改版来扭转情况，就该加大投入，关键是要成功。”

　　楚妍考虑了片刻：“既然如此，那就设计成特体吧！我跟张惠说一下，让她马上重新设计。”

　　陈总敲敲桌子，准备结束谈话，我犹豫了一下，觉得还是应该发表意见：“陈总，我觉得不能做成特体！”

　　楚妍回头看我，我的心立马咯噔一下：“特体的问题我曾慎重考虑过，制作成本只是一方面，关键是运输成本和耗损率，我曾做过调查，特体包装盒几乎不能承重，运输经费较高，破损率也很高。这次重新改版，我们肯定是要发行到全国各大书店的，如果包装盒损坏，书店是不会上架的，其他因素还有很多，综合考虑，我才最终确定了传统包装盒，一箱16盒，容易包装，运输过程中也不会出现太多问题。”

　　陈总若有所思地看着我：“你是说你都调查过了？都有数据？”

　　我点头：“是的一一打电话到厂家、快递公司、邮局询问过，都是他们提供的一手资料。”

　　陈总十指交握，又问：“所以，包装盒的文字量、图片都是根据传统包装盒的版式设计的？”

　　我合上笔记本：“是的，这个问题我曾咨询过张惠，包装盒正面侧面只能放广告，而背面就要将重点内容说清楚。”

　　楚妍见我越说越暴露真相，忙补充了一句：“那阵子我刚好去参加展会，就让夏蕾搜集一些资料。”

　　陈总看了看楚妍，表情高深莫测，楚妍有些慌了，不自然地转换话题：“这件事，我觉得还是应该做成特体，我现在就出去通知张惠！”

　　陈总摇头：“我觉得夏蕾考虑得很对，还是做成传统吧，但是画面要更精细一些。”

　　从办公室出来，楚妍明显不高兴，她怪我多嘴，更为我差点说破方案的事而提心吊胆。万一陈总发现了事情的真相，她的脸面该往哪里放？

　　向张惠交代完工作后，楚妍坐到我身边，似笑非笑地说：“夏蕾，你来公司多久了？”

　　我心中一凛，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，战战兢兢地回答：“5个月了！”

　　楚妍点头：“算日子，这大概是你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吧，有什么感觉？”

　　我抿抿嘴，谨慎地回答：“挺好的，自食其力嘛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，发现自己存在的价值，蛮有趣的！”

　　楚妍整理一下衣角：“情绪很正面嘛，都没有觉得失望吗？”

　　我斜睨着她，不知道该说什么？她笑道：“我刚工作的时候，总觉得失望，社会、工作、生活都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简单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，完全受电视剧影响——大公司的生活，标准写字楼，整齐的工装，悠闲的工作和富有品味的生活，我一直以为，出了校门就可以人模狗样的活，却没想到，那些不过是一个华丽的梦想。”

　　谈心？我搔搔头，听她继续说：“找工作的时候试过很多地方，最后却来到这里，对于我来讲，这里太简陋了，简直就是小作坊，除了这份事业还不错，其他一切都与我想的背道而驰，可你能怎么办？总要生活，是不是？于是留下来，拼了命工作，可到头来，又得到什么？”

　　我开口：“你拥有很多经验，也很有能力！”

　　楚妍不屑地笑：“那又如何？我也曾想过要离开，我也有信心在新公司混到举足轻重的地位，可那有什么意义？不过是换个地方，重复我这几年的生活罢了。”

　　对于刚开始工作的我，并不能够理解楚妍的不如意和困惑，在我看来，能将一份工作做好就不错了，根本没有对自我价值衡量过，更无法明白在这里干得风生水起、备受重视的楚妍还有什么不满意。

　　楚妍见我不答话，咳了一声：“看到你现在，我就会想起当年的自己，干劲十足，却选错了地方。夏蕾，凭你，去任何一家大公司，也能混得不错，为何要留在小公司呢？”

　　我愣了愣，忽然明白楚妍的意思，这就是变着法地赶我走呢！我从未见过这种阵仗，赤裸裸的挑衅，我将身体摆正，不急不缓地说：“我觉得咱们公司很好，再说，我也不是那种野心勃勃、摇摆不定的人，我选择一份工作，就不会轻易离开！”

　　楚妍打量了我一番，目光中多少有些失望，过了片刻，又透露一丝歹毒，我有预感，接下来日子会更难过。

　　在我走入社会之前，从未想过职场真会有这类心胸狭窄的人，尤其是这种只有7个人的公司，有什么大权大益大利值得大家明争暗斗？就像楚妍说的，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也不过如此，就算被我抢风头，就算被我威胁到地位，又怎样？更何况，我并不觉得自己具备能力与她抗衡。

　　我一直认为，一个真正有成绩的人，是不在乎分点功劳给别人的。同理，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，是不介意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分享给别人的。越是没能力的人，越担心被取代。这是定律。

　　可很多时候，人是不能够换位思考的。不在这个位置上，永远不知道做好它有多难。很多日子之后，当我遭遇能力更强的下属时，虽然不断勉励自己要豁达，却也渐渐理解楚妍所做的一切。这样做的确不好，甚至被自己所唾弃，可你没有办法，你必须自保。

　　可在当时，依然是下属的我，对楚妍恨得咬牙切齿，怕得心惊胆战，时刻伺机而动想要获得机会，却不是为了挤走谁？报复谁？而是想留下来赚取微薄的工资来维持生活。

　　下午，楚妍外出，陈总对改版方案有疑问，我便开口说：“方案我仔细研究过，您有什么问题，说给我听听？”

　　陈总点头：“包装盒文字中所说的‘数学是思维的体操’，有出处吗？教育类产品的广告一定要经得起推敲啊！”

　　我笑了：“有出处，我亲自查过——我是门外汉，可编不出这样的词！”

　　陈总又是一愣：“你也参与包装盒文字的编写了？”

　　坐在旁边的桔子脱口而出：“包装盒文字本来就是夏蕾写的，您不知道，夏蕾费了多大劲，不光文字，整套改版方案都是夏蕾做的！”

　　我冲桔子使了个眼色，她却不明所以，陈总皱了皱眉头，将我叫进办公室，开门见山地说：“你觉得楚妍这个人怎么样？”

　　我违心地说：“很好啊，她教会我很多东西。”

　　陈总笑了：“实话吗？”

　　我沉吟了片刻，想起楚妍的威胁，也笑了：“其实她对我不怎么好，但是，对于公司来说，她的确很用心，这点是最重要的！”

　　陈总向后靠在椅背上：“你总能说一些让我惊讶的话，夏蕾，你是个不错的孩子，对问题的看法也很成熟，好好努力吧，我心里有数。”

　　我向来不喜欢“心里有数”这句话，因为不能现时解决，所以只能心里有数，而这个“数”也仅仅是一种托词，就像空头支票，给你画了一张大饼，却永远也吃不到。

　　桔子拱拱我：“我是不是说错话了？”

　　我将楚妍的事情说给她听，她愤愤不平地说：“竟然有这事，你怎么不早点跟陈总说清楚呢？干嘛让自己受委屈？”

　　我叹：“因为我没有筹码啊？除了这里，根本没有地方愿意要我！”

　　同样没有筹码的桔子，并不同意我的说法，振振有辞：“此处不留爷，自有留爷处，天无绝人之路嘛！”

　　我噗嗤一笑，拍她说：“没错，绝处逢生，人永远不会被事难住！”

　　当时的我们无法预料，几天之后，桔子会被楚妍赶出公司。随着产品改版后期的费用加大，陈总虽有资金，却依然吃紧，楚妍便趁机提议，要将公司一些暂时用不到的人裁掉。

　　陈总考虑片刻：“现在的几个人都是不错的苗子，尽管现在还不能为公司发挥作用，在不久的将来，却不可缺少！”

　　楚妍摇头：“储备人才不错，却要分时候、分人，比如夏蕾，来公司五个月了，一直没什么产出，我早就说过，隔行如隔山，就算你要储备人才，也该找个懂行的啊！”

　　陈总垂下眼睛：“夏蕾挺好的，这才不到半年，已经完全适应公司的情况，也懂得了许多幼教知识。”

　　楚妍见陈总如是说，只好改变方向，将矛头指向同样让她碍眼的人：“那么，桔子呢？我觉得她也不合适，不但专业不对口，人也太娇气了些，又不刻苦，没有留下的必要！”

　　陈总犹豫：“包装改版后，很快就会需要销售人员了，杨彦琪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！”

　　楚妍环抱着胸：“如果包装改版成功，我们会需要更专业的人员，而不是一个混日子的人，不是我对北京孩子有偏见，大概是因为养尊处优，没有生活压力，所以并不刻苦，更不能吃苦！”

　　陈总叹口气，心中虽有不同看法，却还是默认了楚妍的提议。这是多年合作形成的局面，陈总或许也不喜欢，可他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去改变。

　　下午，楚妍将桔子叫进会议室，开门见山地说：“桔子，公司现在情况不是特别好，也不想耽误大家的发展……”

　　桔子微微有些慌乱：“公司要解散了吗？”

　　楚妍摇头，桔子意识到了什么，追问：“只有我一个人要离开吗？”

　　楚妍点头，桔子的思绪在瞬间转了十几个弯，最后变成一句话：我被开除了。认清这一点，桔子腾地站起来，下巴抬得高高的：“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发展，但是，我是辞职的。”

　　辞职与开除的结果相同，动机、心境、情势却完全相反，桔子为自己争取了最后的尊严，可最后就是最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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