义母坟
（文言传奇小说）
姚凤丹 姚长文
风尘忍泪舞霓裳，卖身酬恩报义郎；北山独秀疯姑坟，清水长流侠女芳！
末庄者，陇西清水河畔袖珍村落也。北山红枫霜染似火，清水河绕村低吟。瞰北山崖口，当街望楼，商埠喧嚣，馆所林立，别院俨然。郊外薯田广袤，喷头四溅，阡陌交通，电网如蛛。清水河畔，晨曦泛红，牧童短笛，挑夫窜行。触目沙滩，惊暴浮尸，牧童惊骇，飞报村所。
李四者，捕快也。其人干练，行事磊落。李四致，经勘验：裸尸无挂，阴有粘液，口溢白沫，项遗圈印，体无创处，指无抓痕。乡民指认，乃末庄疯姑，其夫北山采石，堕崖身亡；其子累点憔悴，轧伤一臂；是女抑郁成疾，神情恍惚，人皆以疯之，终日伫立北山崖口，采花作歌，为望夫石。李四拟为疑案，停尸村所，以待详查。
是夜，风清月朗。疯姑小厮披麻守灵，两三乡民轮值巡夜。皆乏，小顿。蒙面飞影，潜入灵堂，伏地三拜，置寿衣蔽尸。李四拿下，除去面罩，乃牧童也。
牧童者，北山孤儿也，受牧于钱庄主门首，常伴疯姑于北山崖口，闻声涕零，采山果奉之。疯姑感念，搂牧童于怀中，抚其发，抂其身，低讴云：“宝宝睡也，宝宝睡也！勿惊，娘在侧！宝宝睡也，娘随汝梦行!”疯姑殒命，牧童不忍，摘其项圈，私当万钱，窃置寿衣，以蔽其尸，不意落网。
李四方省：项遗圈痕，乃项圈之为。遂引牧童，追讨项圈，按图索骥，缉拿凶疑。
乡民辨认，项圈乃钱庄主爱物。李四遂访庄主问事。钱庄主者，末庄名流也。经营房产，控股海南，名噪遐迩，富甲一方者。庄主供认：“私赠后庭花，何出疯姑之手？”问后庭花去处，庄主不语。
李四遂访庄主令妹钱氏问事。钱氏者，前任村首之遗孀，末庄善堂之主事也。其人身长七尺，腰粗合围，虎眉牛睛，声如铜铃，人莫仰观者。乡民感戴，尊玛利亚者。
钱氏曰：“后庭花者，末庄名妓也。辄莅善堂忏悔，幸与家兄蒙面。家兄慕其姿色，虚掷千金，铸其项圈，以结其欢耳。”李四曰：“后庭花乃何往？”钱氏因谓其事：庄主贪恋香宠，不理正事。后庭花数规之：“男儿志在四方，何以风尘为念？”庄主伏地，抱足涕零：“娘子息怒，苟旦夕侍奉，平生所愿矣！”遂俸鸡血拈玉珠，以悦其心。后庭花执刀断之，珠落撒豆，一地猩红。庄主愕然，口不能语。后庭花曰：“昔有孟母辍织教子，更见乐阳子妻断机相夫，今妾断玉明志，乞相公以事业为念耳！”庄主伏地，顿首啼血：“鄙结草衔环，难报娘子于万一也！”后庭花曰：“钱乃身外之物，当酬知己足矣！”遂倾千万私房，付与庄主，嘱曰：“若无成就，勿复相望！”庄主再拜，洒泪而别。
庄主重出江湖，东山再起，一路顺风，累资数亿。再寻后庭花时，已不知所踪矣。
李四据庄主卧室美人图，发内部协查通报，查海南商厦客服经理痴情花或系见疑。遂之海南，访痴情花问事。痴情花拒不相纳。李四出示项圈。痴情花度无隐瞒，乃告以情：“昔者，庄主身游商海，心系婢女，时千里夜还。婢不忍相累，誓与之绝，隐姓埋名，漂流海南。不意仍有今日，乃天意所为，以马内利！”李四曰：“吾辈公干，请恕相扰！尚乞明示项圈事由，以脱庄主干系！”痴情花曰：“先年鄙庄见负，讨债追迫，抄其项圈，以资抵债。后欲赎回，不翼而飞矣。今赌物伤情，未卜庄主吉凶，愿倾家资以赎其罪，请与通融！”李四曰：“吾辈自当探明案由，缉拿凶犯，还庄主清白，返小姐爱物。”
李四拜谒司寇，调阅卷宗，详查案由，乃飞天大盗所为。大盗拒不招供，不明动机，未获赃物，乃收监在案也。
大盗者，王五也。李四提王五问事，私窥其人，鼻耸眉角，目光射人，乃暗忖之：“此性情中人，勿辱之，当礼之，或以见容。”因欠身曰：“吾辈公干，请恕相扰！”王五拱手：“谢招见！”李四曰：“素闻侠盗不匿行藏，何闪烁其辞，湮灭物证耶？”王五睨目：“贵干欲效况钟问案乎？”李四曰：“不敢名捕自诩，徒以职守是为耳。”遂出示项圈，“尚请事主明示，以雪命案，免生冤狱。”王五扼腕：“此乃痴小姐爱物，安涉冤狱哉？谋不忍相累小姐矣！”
王五供认：“贱配落魄时，慕小姐雅音，羞不见容，乃潜闺房，盘梁私窥，不意小姐惊觉，长揖相请：‘高山流水，知音几何？乞侠士现身，婢女不才，当看茶俸乐，以酬公子者！’贱配自惭，不复相扰。止为‘侠士’之诩，常耿耿于怀耳。稍闻爱物见抄，期私夺之，俸还小姐，以酬知音。不意捕快相迫，脚负枪伤，度不能脱。幸途遇贩夫，授其项圈，拜还小姐，许为后报。谁想几经周折，终落贵干之手矣。”李四谢曰：“事主仗义，谋当奏请宽容之！”王五曰：“贱配死罪，不期见容，徒以不辱之恩耳！”
李四据王五证供，明察暗访，乃涉末庄村首张三干系。
张三者，末庄游民也。向日贩运，荡尽家资，几无立锥，乞食于钱氏门首。
钱氏谓庄主曰：“张三那厮，见风使舵，眼皮活套，欲栽培村首，以为内应者。”
庄主谓钱氏曰：“张三者，义贩也！报价三倍，折让一倍，互商五成，食利五成，薄利多销，谙商之道也！不似烟酒、茶点、古玩、木器、海鲜、山珍、药材、电器、楼盘之属，自诩极品，虚价千百，尚无开说，乃霸沽恶贩，人皆齿寒也!”
钱氏曰：“末庄贩夫，若破瓜处女，穷奢极欲，不似老毛子循序渐进哉。天国近矣，尚不知悔改！”
庄主曰：“张三良知未泯，谋当荐于龚支书门首，以恣其意也。”
龚支书者，末庄主持也。龚支书谓庄主曰：“张三好逸恶劳，不务正业，难负重望，容察之。”
钱氏谓张三曰：“龚支书贱之，吾富之。”遂资之数万，以为生计。张三重操旧业，贩运土豆、甘蔗、海鲜于陇西闽浙之间，小有余钱。
某日，张三返乡，途遇王五见迫，乃匿之货囊，瞒过捕快。王五拜授项圈，托转痴情花，当骨肉之恩，且不忍牵累张三，乃自首入监矣。张三私纳，不问其事。
钱氏谓张三曰：“汝身无长物，一文不名，乡人鄙之。当筑豪宅，夸富乡里，以博人望，许为良图。”遂贷资百万，张三诈称博彩暴富，于末庄动土，筑祠堂、别墅、舞厅、馆所之属，以揽客商。
龚支书刮目称贺，联名举保，直任村首。
张三就任，大宴宾客，因把盏曰：“张某不才，蒙乡邻抬爱，当造福桑梓，致富黎民！末庄者，山清水秀，人杰地灵，然向日闭塞，名不经传，枉废丽质，若村姑乞食，自怜其卦也！本座欲效商君变法，筑巢引凤，重塑末庄！”乡人嗤目感奋，跃跃欲试也！
即尔，张纪客栈更名百乐门，明妓暗娼，吸毒聚赌，博彩放贷，日贯斗金。
钱氏谓张三曰：“吾儿侥幸今日，全仗老娘看成，当自珍重！名下各路生业，谋欲十一分之，以筹善款，意下如何？”张三醉眼朦胧，信口斥之：“真乃寡妇梦见毬，白日说梦话耳！”钱氏愠怒，倒竖虎眉，圆睁环眼，赤脉贯睛，发尽上指，自裆内抽出“浩然巾”，一把砸将张三皮面：“真乃无义彘狗也！”张三酒醒，顿首谢罪。
未几，钱氏谓信用排档曰：“村首顾念乡里，欲压缩开支，节本增效，尔当竭诚效命哉！”于是，各处金融回收贷款，各路庄主催收本息。刹时间，黄犊翻水，末庄飘摇。
张三笑曰：“小资轻狂，黄犊翻水，徒以诈立，有惊无险耳！安知大社，双刃在握，北山广袤，天资无主，牛仔虎眈，淘金并起。窃待价而沽，于中取事，名利双收矣！”遂谓乡人曰：“黄犊翻水，末庄危矣！谋当招商引资，借鸡下蛋，化险为夷，造福桑梓！尔等有意乎？”乡人袒臂，频呼乌拉。
榜文发出，群雄并起，北山开放，牛仔云集。钱氏谓庄主曰：“汝当取之，恐托非人也。”庄主竞标，租赁北山，专其利七十载。张三折让租金，冲销债款，食利千钟。
庄主动土，夷平北山，采石筑殿，劈一条街，号廉租房。乡人流转田契，质押房贷，入住新村，欢呼雀跃。庄主聚土，开阡陌，筑交通，立界标，开发种薯、土豆、薯片基地，构建通讯、运输、营销网络，兴办采石、水泥、建筑作坊，控制金融、保险、博彩业务，曰“康采恩”，号“实验新村”。乡人反租，寻庇荫，事劳务，谋工价，图生计。
张三立异，饲养山鸡，强与狐配，育禽兽杂交品，争为卖点。
媒体瞩目，末庄鼎沸，群雄逐鹿，乡人躁动。
龚支书疾首叹曰：“分灶吃饭，严明职份，本欲图强，旨在激励；不意釜底抽薪，砸锅卖铁，山寨林立，鱼肉乡里；非吾所愿也！”乃啼血上书，奏请乡所：“末庄分灶，村首擅权，庄主专利，中饱私囊，沽名钓誉，乞乡所察之，戒之！”
乡所查证，张三用事，阴使线民虚禀：“村首廉洁，庄主奉公，经营中规，百姓乐业。”乡所裁之：“据查：村首乃改革新秀，庄主乃致富能手，末庄乃创新示范，其效绩卓著，故通报嘉许！”另附，“酌：龚支书思路僵化，不合时宜；顾念奉公廉洁，劳苦功高，晋调研员，加俸十级，退居二线，颐养天年。”
龚支书朝赴任所，独扫庭院，回眸旗柱，躬身三拜，洒泪而别。
小厮不忍，聚乡民追送。龚支书感念，赠宝书相筹。小厮夜读，工场累点，心力憔悴，轧伤一臂。钱氏怜恤，助善款，植假肢。小厮感念，充善堂杂役。
庄主奏请乡所：“乡民力薄，民生久远，乞乡所支统筹金，本庄缴个人费，共理五险，以免后顾，肯予定夺。”乡首曰：“名士高义，本座慨然！待与村所计议，方予复告。”
乡首遂谓张三曰：“民生大计，为官之本。酌村所公积六成，乡所财政四成，共理五险，以保民生，务望筹之！”张三对曰：“兄台差矣！伤残小厮，乃一民夫，籍无所依，业无所属，何以五险？纵然投保，亦当业主代为，岂赖村社资之？”乡首曰：“实乃钱庄主倡议，已认缴个人费矣。”张三嗔怒：“真乃奸商伎俩！既当婊子，又立牌坊！取乡民之骨，榨乡民之油，理当放血！”乡首曰：“就事论事，何迁怒庄主焉？”张三曰：“村务杂出，财力微薄，实难筹措。”乡首曰：“乡村各五，其意如何？”张三曰：“乡民属鸡，觅食则勤，侍食则惰。兵法曰：‘若登高去梯，破釜沉舟，驱之而往，莫如所知’也。”
乡村各执一词，终无决断。
“中秋”茶话，关公子主事。关公子者，工友主持也。其人面如重枣，髯若金丝，眉如卧蚕，目若鸣凤，鼻如悬胆，口似角弓，清气飘然，有出尘之器者。年少时，尚游侠，不事学，其母劝进无补。某日，北山崖口遇游方术士，其母问卜。术士曰：“生为龙蛇，各安天命。”乃告如此这般，方知根苗。于是，八月十五，月圆之夜，其母置女娲金莲，赴十字路口，端坐道中，垫执一履，头顶一履，口含铜钱，胸护八卦，焚公子年庚，心内默祝：“天有三奇，地有六义，今日问卜，大吉大利！煞發吉！敕！我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！疾！”逾五更，天门开，唢喇奏，仙乐起。其母视之，祥云漫天，金光四射，公子骑白象，帐华盖，拥五彩，入天阙。其母甚奇，因问术士。术士曰：“甲子年，溯望月，庚申日，魁罡时，听惊蛰。”言讫去矣。从此，其母散尽家资，每入善堂，诵经祷告，不复羁公子意。公子学成，乡所许任，公子不就，充工场杂役。
茶话之夜，不见小厮。公子俱礼，亲为探访。睹家徒四壁，缹无隔粟，母子相依，望月遥祝。公子凄然，谓小厮曰：“伤残至此，家贫若是，何不索赔于钱庄主？”小厮曰：“感其恩义，不忍为之。”公子叹曰：“忠厚若是，庄主可知？吾予汝讨公道之！”
公子遂谒张三曰：“小厮一门，几无生计，乞村首准奏，抚恤其父，纳保其母，善待小厮，以抚民心。”张三曰：“所请事由，皆依度量，安从人愿乎？”公子曰：“汝之度量，肉食者为之，吾之度量，布衣者为之。度量者，道义也。合道义者，不令则行，不合道义者，令而不行。”张三作色：“大胆狂徒，诽议度量！拿下！”
钱氏闻讯，遂谒乡首曰：“关公子乃民夫头领，乡人甚爱。权当礼遇，请勿相辱！谋愿善堂祷告，以赎其罪，或尊教化焉。”
乡首然之，遂引末庄名流，各路商客，招关公子，邀民夫族人，聚善堂议事。
钱氏沐浴，虔诚祷告：“基督在上，启奏圣听：愿天父宝血，洗吾辈罪身，佑末庄安泰，保五谷丰登，启公子天眼，以马内利！”公子曰：“素无救世主，皆尽赖民力！”
乡首曰：“休徒议资社，演进乃至理！”公子曰：“不辨资社，演进之何往？”乡首曰：“紫髯弄资，演进亦何往？”公子曰：“红毛弄资，初始积攒三百载，末庄弄资，初始积攒三十载。青出于蓝，取道殊途耳！”乡首曰：“勿究路径，但求里程，演进之速，人皆共识！”公子曰：“红毛积攒，但以力博，末庄积攒，皆赖度生。今倒灶抽薪，商贵农贱，演进之速，不敢苟同！”乡首曰：“北极熊亦分灶，未闻商贵农贱之说！”公子曰：“北极熊分灶，全村沾羹；末庄分灶，尽吃独食！”
庄主曰：“伤残理赔，皆依保单，既无保单，何以赔付？”公子曰：“大灶既平，孰予保单？”庄主曰：“鄙庄折租钱于二八，捐余财于三七，赈灾民于四六，惠四邻于末庄，竟无保恤乎？”公子曰：“争大利于民口，施小惠于善堂，沽名钓誉，难赎其罪！”
名士曰：“物竞天择，优胜劣汰，各路生业，尽为家私，不劳而获，赖吃大户焉？”公子曰：“北山衣食，皆赖民力！尔等袖手工场，博彩厅堂，游说商埠，食利钱庄，尚不思报本，反污乡民不劳焉？”名士曰：“紫髯弄资五百载，积攒三百载，发迹二百载，然社稷安泰，国力富足，民有余财，乃唯勤是务耳！”公子曰：“红毛弄资，双锋合一，余者食之，欠者补之，责无旁贷，村社无累，倒灶堕楼者，屡见不鲜矣。然末庄弄资，双锋分离，利者专之，损者却之，重利轻责，损益双收，乡民牵累，何勤之有？”
张三曰：“各路庄主皆中规经营，勤劳致富，岂有牵累之嫌？”公子曰：“昔公物还家，皆无家私，今窃大社积攒之余财，充个人发迹之血本，岂无牵累之嫌？”张三曰：“本座罢资社之纷纭，遵演进之至理，操末庄之变机，换北山之新颜，攒七十倍余财，携乡民之康庄，公子岂有眼无珠耶？”公子曰：“尔等弄度量于股掌，泛九十倍通胀，聚十八之余财，富千四之豪强，托皇帝之新装，欺眼拙之勿视！然布衣顺受，活命之举，士子乘势，取财之道耳！乃干柴烈火，尚不自省耶？”
闻是语，张三瞠目，庄主结舌，遍座哗然，皂隶虎眈，欲殴公子者。民夫族人摩拳擦掌，挺身对峙。
紫髯商客拍案而起：“尔等醉拳，皆无套路。既夺食于民夫之口，又欺凌于客商之上，更糟践于资源之属。平生只认黄白之物，满眼竟无仁义二字！止图一任暴富，岂以乡民为念？尚油腔滑调，凭嘴说辞！毋宁尔等重起大灶，不堪汝辈满桌乱抢！”遂罢资毁约，拂袖而去。
张三拍案，怒斥公子：“大胆狂徒，信口雌黄！拿下！”
公子囹圄，乡民躁动，小厮慨然，因暗忖之：“公子恩义草民见累，草民安忍坐视？”遂与乡民筹资，欲贿乡所，以脱公子。其母感奋，懵懂初醒，因暗忖之：“汝等一贫如洗，何来资之？妾当卖身，以报公子者！”
初更时分，月明星稀，张三酩酊，沽酒夜还。想风月场中，佳人卖笑，虚掷千金，望梅止渴，怎生晦气。途经村口，视桂花树下，红袖堆玉，歌八脩，舞霓裳，似嫦娥下界者。乃趁醉趋步，倚木讪笑：“真乃月宫仙子，何邂逅村口耶？”疯姑掩面垂泪：“妾乃狐魁，蒙公子放生之恩，窃备酒食，以谢前缘耳。”遂置竹篮于石首，飘然而去。张三流连，踉跄于地。疯姑回首，屈身相扶：“公子珍重，妾身去矣！”张三抱足流涕：“仙姑既续前缘，且作成小人哉！”疯姑曰：“人鬼殊途，谅难从命！”张三吻其足：“乞寒舍小坐，聊表地主之谊！”疯姑半推半就，随从而去。
及至别院，张三请曰：“待小人掌灯，拜识仙家天颜！”疯姑曰：“妾乃异类，不习灯火。”张三曰：“小人妄自菲薄，素为娼门不齿。薄幸仙姑玉手，聊慰平生所愿矣！”遂轻抚疯姑手背，不敢轻薄。疯姑慨然，想人向以疯之，今蒙张三抬爱，岂忍相负焉。乃轻声曰：“不劳公子，妾自宽衣便了。”遂撩衣解带，裸于枕席。张三浑然摸去，真乃皮滑如油，肉软如绵，体态丰腴，姿容妖娆，巫山巍峨，双峰流溪。然乐极生悲，不能人道。疯姑跪伏于前，口含其茎，手暖其腹，轻揉其臀，殷情侍候。张三稍缓，性然勃发，颠倒鸳鸯，尽情云雨。乃伏疯姑之怀，痛哭流涕：“小人猥琐，娼门辄以猪皮相欺，今蒙仙姑恩遇，真乃再生亲娘，无以为报者！”疯姑抚其发，拭其泪，以乳乳之：“公子释怀，妾在侧，荣辱一肩之！”张三曰：“小人徒有千金，请俸仙姑之欢！”疯姑凄然：“妾身命薄，无福消受！”张三俸金项圈：“乞仙姑笑纳！”疯姑不受：“天将破晓，妾身去矣！”张三执其手：“敢请拜识仙家天颜，当旦夕铭刻！”疯姑曰：“恐惊杀公子矣！”
张三执意，掌灯视之，乃北山疯姑也。顿然酒醒，惊恐落床。疯姑跪伏于地：“妾身死罪，任公子发落！”张三愠怒：“大胆村妇，敢戏本座焉？”疯姑垂泪：“贱妾苦衷，羞于启齿。”张三视肌若膏凝，想初时云雨，悔向以疯之，恨有眼无珠。遂正色曰：“民妇何苦？本村担之！”疯姑顿首：“贱妾斗胆，为关公子请命。无由通融，出此下策，村首见笑！”张三闻声，拜服于地：“娘子高义，本村莫及！请上座！”疯姑平身：“村首相恕，代关公子谢过！”张三复搂疯姑于怀：“娘子女流，何出保于关公子耶？”疯姑朗声：“关公子犯坐，皆因小厮牵累。妾当卖身，以赎其罪耳。”张三推说：“关公子犯坐，皆因度量，岂敢殉情废度耶？”疯姑恳请：“得饶人处且饶人耳！”张三厉声：“吾与关某不两立！人皆恕之，斯不恕之！”疯姑见斥，癫痫猝发，口吐白沫，以手指天，顿时气绝。
张三追悔，伏尸恸哭。见涉命案，度不能脱。然感其恩遇，不忍毁尸。遂系项圈，以铭其志。乃移尸北山，投清水河中。适逢退潮，荡于沙滩，惊暴浮尸，以彰其情。
是夜，更夫巡至村口，嗅酒香四溢，视石首竹篮，盛烧鹅卤鸡，遗茅台空瓶，曾识竹篮，疯姑之物，心下踟蹰，恐涉见累，携食物迳去，弃竹篮于山径。是日凌晨，李四勘验村口，寻得蛛丝马迹。经暗访，商埠举证，张三沽酒，折让茅台。李四访张三问事，张三矢口否认。
月余，牧童捡竹篮，采山菇，邀小厮，共进食。小厮把玩竹篮，尚有余香，睹物伤情，顿然泪下。是日夜，更夫至酒市，烧鹅飘香，垂涎欲滴，适逢小厮，因戏言曰：“不及阿姆厨艺！”小厮甚奇，飞报李四。李四邀更夫，赴酒市，贾烧鹅美酒，恣其消受，酒酣，问竹篮来由，更夫尽托出。
李四再访张三，据王五托圈、商埠沽酒、更夫见状及浮尸体征，连环推演，追溯案由。张三拜服，悉然招认，乃取保候审矣。
乡民闻讯，袒臂捶胸，云集村所，捣毁公案，追讨张三，请脱公子，以雪疯姑。
村所飞章告变，乡所隶卒蜂拥，乡民奋镰刀铁锤，列队迎击。
钱氏挺身奏请：“乡民者，虽命如草芥，然义不可辱。谋愿出资，厚葬其母，修复损毁，保释公子，息事宁人。若激生变，谋誓与乡民同！”
乡首度之，众怒难犯，乃撤回隶卒，喝退乡民，释放公子。
公子出，具白袍，束白练，山呼义母，伏尸啼血：“晚生不才，义母错爱，卖身酬恩，风尘义举，清水长流，北山铭记！呜呼哀哉！义母永垂！”祭罢，遂谒司寇曰：“疯姑许身，酬恩义举；张三欺室，身不由己；诀别戴金，尚有余情；抛尸清水，见累干系；依度量非罚，论道义当责。晚生具保，请脱村首！”司寇度其情，感其义，然其说。
张三获释，拜谢公子，捐资善堂，抚恤小厮，厚葬疯姑，于北山崖口，筑义母坟。
公子立碑，题诗铭之：
风尘忍泪舞霓裳，卖身酬恩报义郎；北山独秀疯姑坟，清水长流侠女芳！
公子游东瀛，乡民逶迤相送，至十里长亭，牧童作歌曰：“清水常绕思乡魂，北山守望故人归！”公子挥手：“勿相忘，吾乃归北山！”……
（作于2010-6-4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