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桃源怎会不迷路？从唐朝开始，好象没有人没读过《桃花源记》，武陵渔人发现且生存着的福地洞天。传说中的神仙眷侣或是遗老遗少们居住的桃源弥漫着雾霭。沈老在冰天雪地里乘船返到湘西，隔得还很远仿佛就听到故土那熟悉的乡音，水手们粗野的谩骂，妓女一遍又一遍的叮咛，吊脚楼上温馨的人语--------隔了十七年的时光，历史的云烟仿佛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失去了意义。亲人们依旧生存得艰难和困苦，依旧有着在这种困苦的环境里生活下去的勇气。这，是不是我们怀想中的桃源呢？
读过沈从文《湘行散记》的人都该记得三三和二哥的两地书。那该是隔着湘西的层层水花泛起的一波又一波相思的红潮。这是我看湘行散记一遍，两遍，都不肯释手的原因。好象恩爱的夫妻真是不能久别，实在经不起风里雪里相思的折腾。“窗外北风狂呼，真气人！这风也好象欺负人。屋子里很暖和，可我受不了这温暖，只因你不够温暖”。三三在北京的家里时刻惦念返乡的爱人，她是一会也静不得。二哥走了，整个屋子便四面透风。“我知道我常常要你皱眉，我和你吵吵的时候我很爱你。你太宠我，太过的纵容所以有时我就想吵吵架，然而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是爱你，不用吵架也爱。”孤寂的旅程沈老在船上手冻得发木也记得给她的三三写信：“这是简家溪的楼子，全是吊脚楼。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。多好听的声音啊！有摇橹的声音，有哗哗的水声，有水手们的骂声------还有我喊你的声音。你听不到，你听不到，我的人！”这是乡音么？怎么会如此的动听和醉人？岁月的长河悠然流逝，可是一切生活着的画面都在古老的湘西凝固下来。一幅多么鲜活的老照片！枯黄的记忆重又复醒，在困苦和艰难里一丝丝透出湘西人甘于清贫的艰忍。这艰忍，甚至有了些许的神圣和庄严！“我这时节觉得软弱，因为爱了世界，爱了人类！”读到这里我止不住地双目蒙泪。没有深切的执爱和悲悯，怎会爱得软弱？你，曾经这么坚定的软弱过么？
《老伴》里翠翠的身影十七年后又回到眼前。沈老在古城的浅滩歇下的时候，忍不住地又走到城里。童心似初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。哪条街哪条道儿，哪个胡同里的吆喝声也同当年听到的一样年轻。那个卖日用百货的翠翠也还在么？巡着记忆，走到了当年和那个成衣人的儿子一起买鞋带儿的地方。真是近在眼前！那身段那声音，那眉目那形神举止不是翠翠是谁？头发上扎了根白头绳儿，是在给谁服孝？沈老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，这时候听到里屋有人喊小翠，出来一个老者，呀！不是别人，正是当年那个成衣人的儿子。那时小伙子十九岁，为了要看翠翠，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这儿来买鞋带儿，明明每个人连一双象样的草鞋都没有，他却一又一次地跑去买了三双鞋带，还说一定要回来娶翠翠---------
湘西水上的生活真实、亲切而从容。多情水手痴情妇的骂声重又响在湘水之畔，这是湘西水上激起的层层白浪么？年轻的水手一大早被人骂醒，温暖的被窝里多情的夭夭一留再留。衣衫单薄地站在窗前朝走的人喊：“你要是有良心，十天以后再来找我-------”。沈老在另一条船上看到这个朝外跑的水手，边跑边朝回喊话：“你是怎么回事？冷”。仿佛就知道站有窗前的夭夭没穿衣服。年轻的水手看见沈老，嘻嘻笑着：“你吃核桃么”？沈老还以为是要买。说，“要，你有的我买下来。”水手憨憨地笑着没有接那五毛钱，并朝那儿扇窗子努努嘴“是夭夭给的，不要钱”。流溢的幸福呵！沈老的睛睛好象是被早上的霜气打湿，回到舱里拿了两个苹果算是谢礼。多情的水手拿了两个苹果又往回跑，那骂声丢到身后。沈老自己带了苹果，一路上舍不得吃，想带回老家给老母亲。那么这个水手呢？
小船在什么滩上来回打了五次转，终于冲了出来，篷上都是水。沈老想不到这一段会这么难走。就问年老的掌舵水手：“哦，这个滩子叫‘骂娘滩’，最难行的一段了”。老水手边烧烟边漫不经心地说着，一边还拿着烟管在船舷上磕着。沈老很细心地数了数，水手们十九句话里边，有十七句是粗话野话。仿佛他不这样骂骂咧咧就不知道那话该怎么开头？“骂娘滩”上哪怕是父子俩，也一句一个“娘”地骂着，不然就过不去，真邪性！一个小水手嘻嘻地笑着，当年在这儿，他撑稿打滑，一下子就掉到急流里。老水手一手撑篙，一手把这小子救上了船。小水手冻得浑身发抖，一边还嗬嗬地大哭。老水手骂得更凶，拼命把船撑出了急流，骂骂咧咧地解下衣服给小水手披上--------。没有经验的水手，在这儿准得玩完。一般的见习水手，入船之时都与船主讲明，生死各安天命！沈老望着在一旁嘻嘻笑着的水手，他这不是捡回来一条命吗？
爱护鼻子的朋友听说北京一个姓沈的回乡，想想一定是曾经的故人。坐了轿子一路追到旅馆。鼻子上还架了副金丝眼镜，还担了个收锐的什么官，说起话来对自己那神圣的鼻子也不那么迷信了。当年这个朋友极爱踢球，无论谁的邀请都敢上。沈老在这个时候便担了个专门捡球的职务。爱护鼻子的朋友有个好毛病就是，不管球离得多远先得一脚踢过去。当年学校的操场上到处都是牛粪，一个球飞来，他抬脚就踢，对手便挂彩似的抱了一怀的牛粪。这个极爱鼻子的印瞎子便分不清哪是牛粪哪是皮球。然而眼睛近视脑袋却极灵光。朋友们相信他的聪明，但也同时肯定了他的短命。印瞎子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：“瞧瞧我这鼻子。它能照应着我活过八十八”。沈老那时同他一起乘船，因为没钱付资。印瞎子便对掌舵的船主说：“你知道伍子胥落难吧？哎，你只要记住我这鼻子，将来包管找到我！”。船主来得更绝。“少爷，我记好您那鼻子了。但您也得记着我的鼻子！”。爱踢球的朋友一次往北京给沈老写信谈踢球谈往事，差点没把沈老踢到监狱！可是沈老回到老家，这个朋友便真的再没来找过他。
回到家里，看到小豹子已经长成了个大小伙子，俨然一个水手的样子。沈老当年曾把他接出去供他上学。可是他就奇怪地失踪了，因为小小年纪打死了人就跑了，沈老全家急得到处找人。十八岁以前，在他面前摞倒的就有六个。豹子不管是谁，生气了照打不误，打完了就跑，这可是他练出来的本事。窝棚子里住着，头儿来了叫着干活干活他比谁都勤快。有得吃就吃，没得吃也饿得起。可是他跑来跑去离不开军队。照他的话说可以混出来个团长干干。看着眼前的豹子，沈老想一个人，他就该在这个地方生长才能成长为人！沈老带他出去采购，他哥还专门安排豹子：不许打架！好象打架成了他专门的职业。行船一路到城里，一个年轻军官样子的收税官口吐脏话要上船来搜，疑心船上有女人。豹子嗬嗬笑着，极有礼貌：“你老怎么骂人呢？大家都是出门人，都是军人”。自然是给他搜了。豹子半夜睡醒迷迷糊糊还在说：“我梦见那个当兵的拿着家伙打我”。沈老笑了：“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，明明是你想揍人家”。“不是明明想揍，而是已经揍了”。沈老愕然！难怪他昨晚出去买菜买了那么久。豹子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了那人，不由分说把那人的脖子打歪，还差点卸下了人家一条膀子--------
我只能在沈老撩起的湘西水花里寻找记忆着桃源的样子。那滩，那潭，那深深的水底还清淅可见的石头，那夹在两岸生长着或是随水流去的香草香花--------，那古朴亲切的水手，赤裸着的胸膛在湘西之水上袒露着与自然的亲和。那宽阔的胸膛上曾躺过的女子净白的肌肤，妩媚的笑容与声气儿从吊脚楼上飘起，温暖着一代又一代湘西水手的多情妇人----------
一下子说了那么多我很累，这疲惫的身心需要孤独的休息。梦里？梦里化为身千亿，散向峰头望湘西----------